烟无纵

【羡澄】浮松煮雪

  

•字数:1W+  

  

•魏婴与蓝忘机和离后独自行江湖,同江澄关系不冷不热


•其余情节(原著,如观音庙等等)无差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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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山涧清泉流。只是因冰雪消融,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揉碎了淡漠阳光沿着自山顶留下,万物就苏然欲醒。


  魏婴盘腿于洞穴中,洞穴阴寒不闻一点声色。因是封闭,一直到很远处才隐约看得到外面的天色。这儿昏暗阴潮,虽无风他的衣袍却微张,就在屏气凝神之间,周围黑色的怨气渐渐聚集,厉鬼的窃窃私语也小下来。那人指尖红光闪烁,睁眼时眼底的残厉褪去剩下一片清明。


  他半晌没有吐息,只是锁着眉盘膝坐着,双指相并微微皱眉。


  平定神思半晌,终于慢慢吐出一口气,难免带了些不耐烦的深色,对徘徊于面前的一团怨气问道:“你说洞外有人来了?”


  他心烦意乱,收了余下的怨气扶着膝盖起身。尚且没有下一步动静就看见一片昏暗中细微的光芒一闪——


  “叮——”


  一石激起千层浪,瞬间无数的水滴自洞顶落下,回响着闯入那人的耳朵竟如同千万钟乐演奏,一直低吟到极深处……


  魏婴的眼皮颤了颤。


  他吞吐怨气以活络一身经脉,毁其堵塞处而免再次走火入魔,便入了那太虚幻境。只是弹指一挥之间,他的神思便可飘荡千万里,跌宕着入数层迥异的境界。


 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跌入神识时溅起千尺浪花,水面外一人的脸甚不清晰。他伸手要出水面,可尚且来不及指尖触碰出一圈涟漪,就被拉扯着入了下一幻境。


  本是无异之象,却不知为何他一直心心念念到了现在,感到坐立难安……


  魏婴锁眉吐出一口气。


  他同含光君已作别六七年,也就是分别后两年的日子,随着自己的大彻大悟练得这鬼道大成。他不愿回乱葬岗,因无处可去再加上好玩的性子,便时时刻刻游这大好河山。


  他许久不曾同江澄联系,如今虽然对往事看淡了不少却也依旧是心头的一道印儿。再后来,他发现及时运转鬼气可抑制心神之损,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如何就在云梦境内寻了这仙山,隔半载来一遭。江澄许是知道自己在此处,可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
  这山平时少有人来,而今日听了那小鬼的报道,竟来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。魏无羡觉得稀奇,他站起身小心避开头顶的钟乳石,忍不住一笑。


  隐隐约约,他就是猜到了是江澄派人来的。他直接否定了冰释前嫌的想法,吐槽一句异想天开。可连魏无羡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,心中某个地方就变得柔软,连着他的眼神都猛然沾染了烟尘气息。就如同凌空而起,他的心跳先是一顿,脸上就已经有了明显的笑意……


  他已经可以想到江澄在洞口等着自己时的凉凉眼神了。但也不一定,那人怕是抽不出身,正在府邸里大摆筵席喜迎夷陵老祖迷途知返。


  魏婴一咧嘴,刻意端了沉稳的样往外走。


  水滴的叮咚声近了,想来也是云梦来了一场急雨,那也不知江澄是掐了避雨诀还是撑着伞。魏无羡一路想着便朝着风口迎上去,笑着端端正正走了三两步。他已经差不多看得到洞外的光景,从黝黑朝着深紫过渡,再到被天光染得泛白的浅紫。他心中雀跃不好表现,只是加快了步伐去追捕那鲜艳的色彩。


  就忽然起风,洞外翻滚起一片白浪,噗啦啦往里面飘。魏婴本以为是哪家老树谢了繁花,就弯腰要去捡想要握在掌心。谁知那白色又翻滚几下,安安静静停在了脚边。


  他已经下意识拾了起来,顺着风,手中的纸片不安分地颤抖着。


  笑容还挂着,魏婴心中就猛地一沉。


  “叮——”


  魏婴嘴角抽搐一下。


  “咚——”


  他缓缓移动着目光,却如同被刺到一样迅速挪开。


  “咚——”


  魏婴踉跄着向后跌,在直直退了几步后终于稳住步伐,面如死灰。


  从洞外一片花红柳绿中升腾出一片夺目的紫色,紫衣外面黑纱笼罩,少年人表情肃穆皆为哀痛,在万树中站立不动,死气沉沉的样子。


  魏婴心一抽,直愣愣继续往前走,一直到了洞外的光景下慢慢停住脚步。


  “魏前辈……”为首的少年行礼,“魏前辈……宗主他……”话一一被咽下,少年眼泪直直往下掉,两道亮痕突兀地在脸上闪烁。


  魏婴一慌,抖着手着急去给人拭泪,微微弯腰就迫切问:“江澄……江澄是不是?!!”


  “咚——”


  又是哀乐之声。


  拭泪的手顿住了,魏婴眼神一凝,慢慢站直了身,少年的黑纱若有若无摩擦着他的手背,是冰凉的触感。


  “江澄殁了……”魏婴又后退一步,眼睛笼了雾气,“江澄殁了,对吗?”


  一片肃然中树木沙沙作响,阳光透过枝叶显得斑驳迷离,一下下闪过魏婴的眼睛。他有些凄凉地闭上眼睛片刻,终于睁眼,死死盯着少年。


  “我在问你是不是……”


  “你倒是应一声啊!”


  少年一颤,慢慢抬起眼睫,没开口先又滚下一串泪珠。


  “是……”


  魏婴仰头看了看惨白的天空,终于苦笑着回问:“他让你们来的,让你们带我回莲花坞?”


  那人轻轻点点头。


  “江澄在哪?”


  “葬于后山。”


  “我要见他。”


  少年似乎想摇头,却又止住了那种趋势,只轻声道:“宗主的遗愿和魏公子有关,麻烦一同回莲花坞。”


  “咚!!!”一瞬间天地颠倒,魏婴站立不稳,他扶着莲花坞的古木缓缓蹲下……


  哀乐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旋,他迷瞪瞪朝着四周看了看,眼神落在少年的唇上。


  那人启齿,一字一顿颤音道:“葬于后山。”


  魏婴深吸一口气,眼中红光渐渐褪去,才发觉自己已来到山前而身侧无旁人。陈情被紧紧攥在手中,他沿着崎岖小道向上走。


  行了四五里,忽然就莲香拂面。魏婴急急去看,猛然望见山中一长满紫莲小池。他的心跳忽然就放慢了,似乎有什么冥冥中的启示,魏婴沿着小池而行,那几个细细雕刻的字就从林间闪身出来——


  “云梦江氏第十三代宗主江晚吟之墓”


  魏婴颤抖着向前走了几步,鼻尖一阵酸劲儿。


  “江澄?”


 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。


  “江澄,我回来了……”


  “你来做甚?”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,偏头皱眉看着魏婴。


  “见这最后一面。”


  魏婴蹲下身,指尖去触碰那冰冷的石碑,缓缓勾勒刻上的那几个字,在“江晚吟”三字上停留片刻,垂眸道,“就来看看你……”


  “你别皱眉了……罢了,虽然我也不知道站在什么位置去说你这些,但是你就看看自己额前的川字,不怎么好看吧……”


  “你要恨我就恨,要怨我也就怨。不管你怎么想我都……”魏无羡顿了顿,忽然一笑。


  “我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……”


  “确实……没什么说的了……”他低头,手却始终没有离开,“没什么可说的……”


  “你就安心在那里,同虞夫人和江叔叔在一起时叨叨我的罪过。安心喝了那孟婆汤,别再遇见我了……”


  他又坐了一会儿,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,觉得身子发凉,终于站起来。陈情的流苏缠绕在他的手上,仿佛还有一些温度。魏婴默默看了一眼,将其从笛上解下,捋了捋放在旁边。


  “那么江澄,我再给你吹支曲儿?”


  “你就凑合着听听,反正也是最后一次……”魏婴一笑,“收收那嫌弃的表情行吧?”


  他便横笛于口。


  这可是号令百尸的陈情。


  魏婴步步向下走,深吸一口气,笛音便低低切切流淌在山间。


  “不得哭,潜别离。不得语,暗相思。”


  “两心之外无人知。 深笼夜锁独栖鸟,利剑春断连理枝。”


  “河水虽浊有清日, 乌头虽黑有白时。惟有潜离与暗别,彼此甘心无后期。”


  笛音方落就有什么东西从脑内一穿而过,叮地一声细响,同银铃摇摆于风中别无二致。几乎是同时,他想到了江澄从朱红的柱子后跨步款款而来,腰间银铃摇摆,慢慢抬眸安静看着自己的画面。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,魏婴顿住脚步,眼中掠过了深浅的树影,颤抖着慢慢回望。


  他看见,那人的周身笼着一层淡淡的银光,眼神冰冽,就站在树后这样看着他。


  心脏似乎被谁狠狠抓住,魏婴前倾着身体愣愣看着那人。


  “江……”


  没有意料之中的眉眼舒展的轻笑,只有越发紧锁的细眉。待魏婴再看,那人又无影无踪。


  鸟雀之声忽然又在山林间响起。 


  陈情还被他横在嘴边不及放下,目光也还落在方才与江澄对视的地方。他良久没有回过神,一直到手臂一阵酸痛才怅然若失地放下手。 


  略微湿润的空气灌入肺部,他可以嗅到淡淡的荷香。魏无羡的步子放的很慢,怕惊扰了什么,极为小心地落下。


  一直行到山下他方才回头。魏婴感到胸口难受,妄图长长出一口气,可若有千斤之石压着他,让他根本动弹不了。


  他又走了几步。


  莲花坞的湖面波光粼粼,水纹映照在湖心亭上,一下一下闪动着,甚是让人心安。魏婴静静看了一会儿,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这座山。


  江澄将长眠于此……


  想到这里,他一阵口干舌燥。


  手中陈情烫手,他拿起来背着光去看。没有了流苏,陈情就只是光秃秃的漆黑一片,很是突兀。


  魏婴就又想到了碑上的字。


  他在湖畔蹲下身,将手慢慢浸入莲花坞的湖水。清凉的水流涤荡过他的手背和陈情,使他不自觉放松绷紧的身体。


  一尾红鲤摇曳着尾翼轻轻靠拢,悄无声息在魏婴手背啄了一下。他手指屈张,就要去触那鱼,却忘了手中陈情,松手之间陈情瞬间慢慢下沉。魏婴顿时被惊出了一身汗,着急俯身去抓,只空空捞着了一捧湖水。


  他还保持着探身的姿势,上半身直挺挺悬在空中。波光荡漾,青绿的水面里泛起金色的浪花,陈情于变化的光线中慢慢向下落去。


  向下,再向下,一直沉入湖底,卷起湖底的细沙,最后归于无声的沉寂。


  他的眼神闪过痛色……


  红苏归故土,故人墓前胭脂色;乌笛入霜池,霜冷月下黑似苦。


  他没有再费力去捞,而是默默注视着陈情,直至其消失在视野。


  陈情许是再也无情可陈了,自绝以寄失友之志。一如钟子期一逝无人再解琴音,伯牙便断其琴弦。


  魏婴眼睛干涩,他站起身往府内走。手中的空洞让他分外不习惯,什么地方也空了一块,走起来哐当哐当响。


  他慢慢穿堂过室,与许多披麻戴孝的少年擦肩而过,不忍心去看那些人眼底哀恸,就一直平视着前方,直到来到了江澄的居室前面。


  魏婴要推门,手扶上了冰凉的门板却使不上力,最后怅然若失地站着。身后响起脚步,就他呆回头去看,只看见金凌也呆呆迎上他的目光。


  那孩子眼睛都肿了,一袭白衣显得他面容憔悴,在对视后终于后退一步。


  “舅舅?”金凌轻轻喊了一句。


  “大舅……”


  周围蝉鸣不绝于耳,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。


  魏婴眨了眨眼,都可以听到眼皮拂过眼球的喳喳声,终于缓缓点了点头。


  “阿凌……”


  金宗主的眼睛就又红了。


  他挪开视线走到门前将其推开,魏婴怔怔看着里面的陈设。


  从几卷书到未干的墨,从床上的褶皱到微微倾斜的椅子。


  桌案上还沏着一盏茶,茶早已凉了,周围有着一圈暗黄的茶渍,里面的茶叶依旧安安静静舒展着。


  小窗还是半开,可以看见外面风影舞动,听见万叶涛声。


  紫色的发带无力地耷拉在床沿,随着风一摆一摆。


  金凌偏头时,魏婴上前几步,拿起发带缠绕在手腕间。等到他面无表情地转身,就看见金凌背着自己一动不动。


  “阿凌。”于是他温柔道。


  魏无羡走到金凌面前,发觉外甥早已泣不成声,只有凌乱的满脸泪痕。


  魏婴蹲着身去给他拭泪,强颜欢笑着将金凌抱住,哄小孩儿似的拍着他的背。


  “好啦阿凌,乖啊——”


  “你这样我们都会伤心的。”


  金凌忍不住抽噎两声,终于渐渐平复了呼吸,抬头颤巍巍看向魏婴时,余光扫到了案上那盏茶,唰的一下,眼泪就又簌簌往下掉。魏婴顺着他的目光淡淡地从茶盏上拂过,不曾做一点停留 。


  他仰头,叹息道:“江澄在天之灵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。”


  金凌依旧泪眼朦胧,轻声问:“罢了,我因舅舅所托来问你,可否记得舅舅的这株雪松?”


  魏婴看了看那抹长青,被蛰似的闭上眼:“不记得了。”


  金凌压抑住颤抖的声音:“舅舅从前说,这是你在乱葬岗上种的,这颗松居然活了下来。”


  魏婴眼神一暗。


  “他说,今日你走时携一缕松针,他托你一直南行到尽头,洒其入南海,送之入江流。”


  魏婴不语,良久道:“我则不负其所托。”


  “那……他还有说什么?”


  金凌摇了摇头。


  魏婴便道:“这样……”


  又点头苦笑道:“也就这样啊……”


  他在桌前坐下,小心翼翼摘下一缕松针,拿着手巾细细包起来,放在了胸口处。


  他们从屋内出去,金凌不快不慢走在魏婴前面,在门口出顿了顿,闭着眼决绝地迈了过去。魏婴反身关门,他同金凌一齐默默朝屋内望着。屋内尘土逆光飞扬,静不闻声。


  门吱呀呀被他拉着,金凌微惦着脚尖,红着眼贪恋地向里看。屋内的亮光投过竖直的门缝投在魏婴发暗的面庞上,他看见了被遮掩大半的家训——明之不可而为之……


  那道光缝终于细的没了踪影,铜锁啪嗒一下被扣上。


  他去攀少年的肩膀,稳了稳神要说话,金凌却仰头安静看着他,只道:“大舅,你还是走吧。”


  “舅舅有托付给你的事,你就先走吧。”少年眼睛里面没有神采,木木盯着他,“他说了,莲花坞留不住你。”


  “……”


  魏婴被盯得发怵,冷不丁打一个寒颤,鸡皮疙瘩密密麻麻起了整个手臂。


  胸口的松针有些扎人,他颤抖着拍了拍,如同安慰人似的。


  “大舅,你走好了……”金凌还是木然的站在门前。


  “阿凌你……怨我了?”


  金凌背着手转身,薄唇微张回道:“也还好,气不过罢了……”


  魏婴嘴角抽搐,就如同喝了苦茶一般微张着嘴出气,终于后退一步。


  “那我走了。”


  金凌没有回身,魏婴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,他迈步走了七八步出去,终于再度回首。他喉咙发紧,不顾一切喊道:“阿凌!!!”


  金凌面无表情地回头,只有挂在两腮的明晃晃泪珠透出了他的心思。睫毛在阳光下像金色的蝴蝶飞舞两下,低声吐出一句话。


  “你走吧……”


  过紧的腰封让魏无羡无法呼吸,他直挺挺转身往外走,飞奔着掠过了莲花坞的山光水色。


  他就一直这样飞跑着出了莲花坞的大门,只是定定朝着南方跑,到后来双腿如灌铅一样沉重。魏婴脚一崴,跌坐在了一座深山中,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了几个扑爬,颤抖着慢慢爬起来。


  手心有的地方破了皮,从白粉色的肉里面渗出血迹。魏无羡大口喘息着,拿着尚且干净的衣角去擦拭自己满手的湿泥。因为摔得太狠他一时半会儿还懵着,轻声嘶一下仰头看天,被齐天的树木遮住了向外延伸的视线。


  早已经看不到莲花坞了。


  他胸口闷痛,咳嗽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。此时日将息飞鸟欲还,山中鸟雀叽喳利索穿过密集的树枝,疲惫感就忽而涌上来。


  魏婴在落叶堆积处坐下,嗅到了枯木堆积的腐朽味。他疲劳地闭上滚烫的眼睛。


  金凌的眼睛澄澈,对他说你走吧。


  分明就是不待见罢了……


  他忽然想到了江澄房中的雪松,那青绿的松针生机勃勃,就一声干笑。


  这算什么,携着松针去走江湖?


  明明也不待见……


  他就倚靠在枝干上胡思乱想,在落日沉入后不久睡去。


  结果脚一沾地,又看到的是江澄淡漠的眼睛。那人看了他几眼:“魏无羡,我们就此别过。”


  魏婴心里一抽,却发觉自己定在原地动弹不得。江澄走路是带起冷冷的风,同他擦肩而过。


  “江晚吟!”魏婴一开口就泪流满面,“江澄!”


  那人根本没有回头,甚至还嘴角带笑,仿佛事不关己,魏无羡脑子里面轰地一下,开始拼命挣扎。


  “那还不快醒?!”有人呵道。


  魏婴挣扎不成,颓废地往下坐,却被人不轻不重踢一下。


  “你且从梦中醒来睁眼看看。”


  他手指动了动,慢慢睁开眼睛。脸上是水渍风干后的紧绷感,心中空了一个口在呼呼往里灌风。视觉还没有适应眼前的亮度,只听见远方潺潺流水声。一开始眼前是一片黑暗,然后一点点亮起来。


  磷火高高低低飞舞着,伴随着虫鸣蓝绿的火焰被风吹得颤了颤,随着魏婴的睁眼燃烧得更盛。


  微凉的夜风灭了他头脑的最后一丝混沌,他用指尖戳了戳悬浮的火焰,独独苦笑。


  还不如一醉解千愁。


  噗地几声火焰又冒出一些青烟,魏婴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袖,踩着软湿的土壤走了几步,挥舞着长袖将光芒吹灭,头也不回继续走。


  松针依旧扎着胸口处。


  魏婴没有理会那种刺痛,脚尖拂过青草时就听闻到了不远处传来清冽的铃声,如松间积雪一般毫无烟火气息。


  沿着林间小道又燃了数丛青火,魏婴目光追溯着看过去——


  朦胧的蓝绿色光芒浮游着,停歇在水面之上,被流水上空的气息卷起来沿着山涧而下。那人周身是似水月色的银光,青丝散开落在肩上,一袭淡紫的长衣,在一片清冷中阖了眼睑微微仰头。脚踝被流水浸润,他悠悠前行了几步,吐息着将头低下。


  绷起的脚尖划过水面便冷玉飞溅,微蜷的指尖点碰磷火便紫光摇曳。


  仿若谪仙翩翩降世。


  魏婴先是惊诧,之后瞬间心绪涌动,鼻尖又酸涩起来。他屏住呼吸发不出半点声音,只有目光一一落在那人身上。眼底渐渐积蓄起了一片朦胧,他拼命想将其收回去却怎么也做不到,只是偏头之间,积蓄的泪珠就滚了下来,直直落在了地上。


  那人自水中而出,若有若无看着他,唤道:“魏婴。”


  魏无羡膝盖一软,直愣愣跪坐在了地上。


  黑衣男子低着头肩膀不住微颤,终于在一片流水声中牵扯嘴角:“江澄……”


  “你回来了……”


  江澄轻笑俯视着他,只单单一句:“哦?”他似乎还想说什么,却在看到魏婴发颤的嘴唇时不再言语,半晌才不急不缓道:“回来了又不是不会再离开,还不终究有一别?”


  魏无羡浑身一颤,眼眸中悄然染了些惊惶……不……分明是患得患失。


  “别这副模样。”


  江澄此话一出,那人却再也忍不住,一下子涕泗横流,更加一发不可收拾。


  可自始至终,江澄都只是不远不近看着,没有一点上前半步的意思。眼中既没有嫌恶亦没有同情,只有波澜不惊。


  魏无羡慢慢止住哭声,糊里糊涂摸了一把脸,整个人却明亮起来。


  魏婴笑笑,按住了自己的手腕,只是喊:“江澄。”


  江澄瞥了他一眼:“哭完了?”


  魏无羡响亮地一抽鼻子:“没有。”他以为那人会怼回来,或者发出一声不屑的切也可以,结果江澄却无任何反应,比蓝忘机的言语还要少。


  他瞬间就明白了,脸上闪过一丝尴尬,于是收了儿戏的神情,但还是挂着淡淡笑意,故作轻松问:“你现在打算怎样,回莲花坞还是如何?”


  “如果要卸了一身担子游山玩水,不嫌弃的话我可以陪一路。毕竟我走了那么多地方,哪家分量足不亏本还是知道的。”


  “或者说你要给金凌指点江山,告诉他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。我再怎么也有些头脑,当然能帮忙。”


  “隐姓埋名当陶渊明也可以,我如此擅长种菜耕耘而且又勤勉能吃苦,衣食富足肯定不在话下。”


  “魏婴。”那人还要口若悬河说下去,江澄淡淡打断,抬眼去看他,“我还是想南行去看汪洋。”


  “在云梦待了这么长时间,再远也不曾到过那里。青山见过,江流见过,青瓦见过,却不曾见过这种波澜壮阔。”


  魏婴带了点调侃问:“你究竟看了什么奇闻怪志对这感兴趣?”


  “魏无羡,你不要忘记我已经死了。”


  魏婴一怔,蹙眉去看他:“你不就在此处……”


  “非也。”江澄摇头,“我还有愿未成,所以早早寄了意识在青松之中。”


  “这才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江澄。”他嘲讽地笑了笑,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魏婴反应,不料那人却笑的纯粹。


  “那还不是江澄?”


  江澄眨眼不答,只是一甩衣袖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就飞快地往前。魏婴欢快答了句得嘞,加快了脚程去追。


  身后的磷火渐渐熄灭,唯有潺潺流水毫不懈怠。


  这一行便是四五日的功夫,他们通常是拣了些清净之处走,偶尔也会混到人群中去呼吸迎面扑来的汗气和脂粉味。今日走得累了,就择了一落脚的地方坐着酌一些小酒,准确地说是魏婴自己一人独乐。


  他翘着腿磕几粒花生子儿,吃到浑身发热时就自然而然地挽了衣袖,顺势去擦额前的薄汗。这么一弄,腕间的发带就自然而然露了出来。


  江澄看到一愣,视线旋即沿着壁柱游走到店外,看一群人熙熙攘攘。


  “可惜了。”魏婴一咂嘴就挑起了话头,那人就如他所想一挑眉看向他,等着他说下去。


  “可惜你如今滴酒都沾不到。”


  若是照往日这人必斜睨他一眼不再说话,今日态度却反常地温和。江澄轻声笑了笑,虽然还是疏离却稍微温和地反问:“你说我这样怎么喝?这酒香香总是勾些酒虫儿出来,我是不想待在这儿盯着你。”


  “难不成还想进人堆?得了吧。”魏婴挤眼,明显放荡起来,“还想同那家姑娘来一个回眸一笑一眼万年?”


  江澄脸沉了沉:“你说话还找不找得到准头?”


  魏无羡嗤嗤一笑,拿着筷子去戳花生米,结果一下子弹到了那人额头穿过去。他一愣,表情就扭曲起来,明显是在憋笑。


  江澄一下子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他,不多加言语转身就朝外走。魏婴这才知道自己把人惹恼了,囫囵灌下剩下的酒就追出去。


  “江澄!”他拼命挤过一片人海,朝着直接穿过人群的师弟挤过去,“诶诶诶,别挤啊你们!”


  一姑娘剜他一眼,皱眉嗔怪:“登徒子,自己挤的这么在劲儿还恶人先告状。”


  魏婴无暇顾及,眼见着那点银光就要消失在眼前,心中忽然惶恐不安。


  他又要弄丢江澄了……


  魏婴急了,直接用手去拨周围的人。人群顿时更加喧嚣,纷纷责骂着又挤过来,笃定了心就是不打算让他过。


  他在人群里面宛如溺水的人一样起起伏伏,试图逆流而上却反而顺流而下。当魏无羡被挤到了街角,离江澄更远甚至完全找不到人的时候,这么多日以来的粉饰再也难以把控,绷紧的弦啪地一下子就断了。就如同开了闸的洪水,他一瞬间就嚎啕大哭。


  他接近那人就若即若离,他嬉笑那人就不冷不热。他拼命想让两人之间的氛围正常一些不要僵持着,不要看上去虚情假意,那人就只是冷笑盯着他。


  魏婴悲伤得难以自已,到最后就只是痛苦干嚎着,眼睛干得再也挤不出一滴泪,心脏木木地甚至听不到脉搏的响动。


  可是,如果他此时抬头,就会看见那人衣诀翩翩立在亭台的一角,远远望着他。


  江澄看到那人追上来又被推回去,看到他笑容渐渐垮掉到不顾颜面在街头痛哭流涕。


  他不希望魏婴好受,却也不希望那人颓丧到如此地步,一点骨子都不甚。


  江澄默默看着远处的那人,他视力极佳,可以看到魏婴蠕动着嘴唇。


  如果没有猜错,他在颤抖着唤自己的名字。


  江澄一瞬间站不住了,他从瓦上直直跃下借助着风往前飘,风却忽然打一个旋让他落地时步子踉跄,推到了几米开外。


  他这才注意到人们的物议和看着魏婴的眼神,火气腾地就上来了,几个跨步走到那人面前,极力压抑怒火呵道:“魏无羡你哭够没有?!”


  简短一句话仿佛有魔力,魏婴下一声干嚎被堵在了嗓子眼。他迷瞪瞪抬眼,就看见江澄拧着眉毛凶巴巴看着他,还没答话哇地一下又哭起来。他扑上去想把人抱住,却发觉没有实体只是虚虚圈着生怕他又溜个没影。


  江澄站着没有走开。


  “你信不信下次再这样我直接把松针煎了拿来喝……”魏婴抽噎着嘟囔道,挨着那人袖子假装蹭了蹭,“我求以后你别这样……”


  “不告而别?”


  “对。”


  江澄还是之前的语调,却让魏婴莫名安心下来。


  “好……”江澄垂着眼看不出想什么,“我答应你不再这样不告而别。”


  “魏婴你起来吧。”


  “啊?”那人呆愣愣抬头。


  “你起来吧,这样好傻……”江澄露出些笑意,话音刚落,就看见魏婴眼神灵动起来。


  那人三下五除二站起,利索拍了拍灰尘,期待人嘉奖似的望向他。


  江澄轻轻踹了他一脚:“哭那么大声做甚,丢人现眼的没一点风度。”


  魏婴这才发现今日秋日阳光干净而明亮,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着甜腻的桂花香,那人眼睛很清澈,回头问他为何还不走。


  他没有想到,很多年之后他都还记得那个时候,记得那人每一个语调和嚼字的神态,还有飘散在秋风中若有若无的轻笑。


  可往日不可溯洄。


  他和江澄的相遇,也许从头到脚都是离谱的错误。互相折磨互不忘怀,倒不如从未相见。


  这也许就是五行相克。


  但这些终究都是后话。那时他已经有了老态,在江心垂钓时睡去,醒来就发现一片茫茫唯有自己小舟一叶。


  他扶着船舷摇摇晃晃站起,就豁然生出些孤寂感。


  他早就不是那个一挥手就腥风血雨的夷陵老祖,那人却还是云梦少年,是三毒圣手。


  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山是黛紫色,让他猛一醒来就想到了那个人,就想到了他们于南海边上,也是这样天地辽阔。


  他还记得灌了满耳的海风,还有江澄鼓起的衣袖。


  那已经是第二十一日,们终于走到了天地之边。


  江澄只是站在悬崖边上长开手微微踮着脚尖,仿佛下一刻就要迎风飞起。


  魏婴坐在在不远处的碎石上,叼着一根草叶看着他。


  他有点担心江澄被风吹走或者掉到海里去。


  江澄慢慢睁眼,这天地茫茫就在他眼睛里面呈现出来。他被风吹得动了几步,安静看向坐在石头上一脸担忧的人,道:“魏婴,你站过来吧。”


  魏无羡呸一下吐掉发涩的草根,屁颠屁颠跑过来站在江澄身侧,那人却迟迟没有说话,安静得让他一阵心慌。


  海面波涛汹涌,幽蓝的巨浪一下下击打在峭壁上,每一下都发出滔天的巨响让人颤上三颤。在抵达最高点时呼地退下去,又翻卷着涌上来,孜孜不倦咆哮着。


  魏婴挪动脚步到崖边,低头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退到江澄身边,问:“南海看到了,你觉得如何?”


  “波澜壮阔,远胜于我所想。”江澄定定看着海天相接处,“你看,它从那样遥远的地方的地方汇聚过来却还是声势浩大……”


  “所以这才是滔天巨浪啊。”魏婴俏皮一眨眼,“若是哥哥我可以御剑准带你飞过去看看。”


  “可惜不能御凶尸。”


  他本以为江澄会笑,那人却凝了一脸的沉重没有搭腔,魏婴心就没来由空了一下。他隐约猜测到了什么便住了嘴,等着江澄发话。那人顿了半盏茶的功夫,只是唤——


  “魏婴……”


  魏无羡抬头,猛地就打断他。


  “江澄你还想去哪儿?我们多的是时间。”


  “这……”


  “南海看过了北海还没有,我们可以再原路返回去把没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。”


  “山路水路都随你,江澄你指哪儿我们就朝着哪边去,你想回莲花坞或者想看金凌也行。”


  “魏无羡。”江澄无可奈何闭闭眼,“你……”


  “你就给个话江澄。”魏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,好像打定主意不让他开口,“你就给个准话江澄!”


  江澄悲戚地看着他,兀自闭上嘴。


  魏婴自言自语了许久,声音渐渐小下去,到最后近乎祈求。


  “江澄你说说我们明天到何处去吧……好不好……”


  “你明天想去哪儿……”


  “阿羡啊……”


  魏婴听到时浑身一震,颤抖着看向江澄。


  那人周身的银光暗了几分。


  他心脏一抽。


  “我答应了不会不告而别……”江澄看着自己周身光芒弱下去,“我要走了。”


  “别这样……”


  “抱歉啊……”


  “江晚吟……”魏婴颤抖着抬头看他,在与杏眼对视的一瞬间眼泪喷薄而出,“别在我面前说道歉。”


  江澄迎着风走了几步,银色光芒皎然若月,星星点点顺着风飘散起来。魏婴一怔,手忙脚乱想要把银辉握在手里却是徒劳,他奔上前挡在江澄面前。


  他这才看到那人眼神平静而忧伤。


  可就算是挡住了风,魏婴还是看到江澄周身逐渐消散。银辉顺着风飘下去,那人的身形越发浅淡。


  魏婴眼泪直直往下落。


  江澄苦笑着去给他拭泪,一下子飞起了更多的银色光辉。


  “魏婴,这本来就是逆天之行,你就当我从来没有来过。”


  “我们不曾相遇不曾分崩离析,你这一生一世就没有江晚吟这个人……”


  “闭嘴!你别动!!”魏婴哑着声音嘶吼。


  “你生未入过江家门,父母健在修为颇高,一柄随便走天下,虽不是世家公子却也有美名。”


  “你不是夷陵老祖,你金丹尚在。你和我擦肩而过时,只是知道这是云梦少主江晚吟。”


  “这样岂不是很好?”江澄的目光带着淡淡忧伤,“如此就好了,师兄……”


  “可我入了江家门……”魏婴喃喃道,“我长于莲花坞习江氏剑法。”他抬头又是两行情泪,那人的眼睛几乎融入了身后的浩淼,若不仔细根本无法看出。


  “可我认识云梦江晚吟,那人是我师弟同我结伴而行,替我挡剑替我扛罪责,同我游山玩水嬉笑怒骂,同我走尸山血海最后一别两宽再到后日相见……”


  “江澄……”


  那人眼睛微微睁大,眼皮颤了颤终究应:“嗯?”


  魏婴张开双臂要把人抱住,虽然不是实体但他还是想再次轻拥那人,如同以往一样。


  他看见江澄眼角的泪滴随风飘散,晶莹剔透闪闪发光漂到了远方,那人忽然一笑:“魏无……”


  魏婴手还虚张着,他困惑于为何声音戛然而止,就发觉眼前没有一人。


  魏婴顿时慌神了。


  “江澄?!”


  那人也许会从石头后面冒出来,不耐烦地问他喊什么。


  “江澄?!!”


  魏婴心脏狂跳,海风吹得他的耳朵生疼,巨浪依旧拍打在悬崖。


  他早已涕泗横流,手抖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往胸口处摸,取出那叠放的手巾。淡紫的手巾上那朵紫莲开的正艳。


  他小心翼翼打开,就看见青松依旧青绿。他心还没有放下,狂风就卷来直接讲松针一一吹散。魏婴慌忙要将手巾重新盖住,却发觉青松根根便得透明,追逐着狂风消散在天际。


  黑衣男子木然片刻。


  他只知道这辈子都不曾如此撕心裂肺过,以至于如今回忆起来依旧痛得如当初那样。


  但他如今眼睛早已昏花,挤不出一滴浊泪。


  魏婴感到困意,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忆起从前的事。时间太过久远,以至于让他产生了恍若隔世的感觉。


  他枕着手臂重新躺下,取了紫色的发带散散搭在眼睛上面。


  纵使过去多年,莲香依旧。


  他便开始哼唱。


  “不得哭,潜别离。不得语,暗相思。”


  “两心之外无人知。 深笼夜锁独栖鸟,利剑春断连理枝。”


  “河水虽浊有清日, 乌头虽黑有白时。惟有潜离与暗别,彼此甘心无后期。”


  朦朦胧胧间,他听到银铃清脆叮咚一响,紫衣青年从树后悠悠转出来,还是挑了挑眉梢。


  他看见江澄在阑珊中回眸,周围的灯火都为之倾倒。


  他看到紫衣青年也躺在小舟上,舟于一片莲叶的碧波中顺着湖水涟漪荡漾。


  他记得最后手中的黛青的松针灰飞烟灭,还有江澄不曾说完的名字。


  他唤:“魏无羡。”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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